围棋小说《东风破》

天天

作者：冷清秋


一
嗒”地一声脆响，一枚黑子轻轻落在一寸厚楠木棋盘上。

观战的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，很多人开始窃窃私语。

王云峰没有抬头，但他能清楚地猜得到那些人脸上的表情：惊讶、嘲讽、愤怒或者冷笑。这让他不由得想起，许多年前的北平，那一盘同样的对局，同样的围观者，也曾出现过同样的情景。不同的是，那个时候，人们的目光中只有卑微的赞美与尊崇。

他木然地凝注那枚黑子，它正孤独地躺在棋盘的正中央，散发着和它的主人一样苍凉黯淡的光芒。

在他对面，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正襟危坐。老人的须发已经斑白，脸上布满了枯树般灰色的皱纹，双目却炯炯地闪着精光，令他看起来不怒自威。

如果这双眼睛能年轻十年，那么，它足以威慑天下所有的人。因为，它的主人那时候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。然而现在，他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。岁月的无情摧残，使他显得老态龙钟，跟其它普通的老人没有区别。

王云峰不再多想，右手拈起一枚白子，轻轻拍在棋盘右上小目的位置。

这是民国二十二年的秋天，上海豫园公园的茶楼里，正在进行着的，是一盘万众瞩目的对局。

二
十四年前，王云峰还只是一个懵懂少年。就在他初涉棋坛的第一年，他就先后击败了全国各地十几位成名高手。第二年的秋天，他来到了北平。因为北平有江天水，那是当时公认的海内围棋第一人。

到北平的第二天，王云峰就找到江府并递上拜贴。可是一连几天，江天水都没有见他。但他并没有气馁，每一天，他都会早早地来到江府的客厅等待，直到傍晚时分才离开。

在第七天，从内堂出来一位少年。年龄看起来比王云峰还小一两岁，但那双乌亮的眸子里却闪烁着和他一样自信的光芒。

少年的棋风严谨有度，处处显示出和他年龄并不相符的老辣成熟。但他终于没有抵挡住王云峰凌厉的攻击，败下阵来。而王云峰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，相反，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对手的巨大压力。少年的棋仿佛蕴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，王云峰知道，他迟早有一天会超越自己。

很多年以后，这个少年去了日本，不久就横扫东瀛棋坛，成为一代围棋巨匠。

第二天早上，当王云峰准备再去江府的时候，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来找他，并递上了江天水的亲笔书信。王云峰跟着他出门，上了停在客栈门口一辆四匹马拉的豪华马车，在马车的周围，还有几个骑着马全副武装的警卫。

马车缓缓地穿过东直门大街，在一座古朴典雅的宅院前停了下来。王云峰跟着管事走进院子，他惊讶地发现，院子里已经有一群人在等着他了。内中一个四十来岁清隽消瘦的中年人，就是号称海内第一人的江天水。其他的人也大部分认识，他们都是些国内有名的围棋好手，有很多曾和自己交过手。

但是那些人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到来，因为，此刻他们正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另一个人......

三
此时,棋局已进行至第十七手.王云峰忽然发现,这十七手竟然和十四年前那盘对局如出一辙.他不禁抬头仔细打量起他的对手来------他明显苍老了,以往脸上的霸气已被冷漠所代替,目光也似乎柔和了许多.唯有那充满自信的神情,那与生俱来的骄傲,虽经岁月洗礼,却未曾改变半分.

他的对手也在注视着他,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,王云峰忽然感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被猛然触动,尘封了多年的记忆,忽然间如潮翻涌，分外清晰起来.

那是深藏在他内心的愤怒。它已经在自己心中积攒发酵了十四年。
那天,他的对手并不是江天水,而是居中而坐的那个人,棋手们都恭敬地称呼他为"总理".王云峰被告知,总理要和他下一盘棋,条件是他要授王云峰二子.

王云峰断然地拒绝了,他用初生牛犊的勇气抵住了对手那威严的目光,在众人的责难和非议声中,倔强地拿起了装满白子的棋盒.

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举动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后果,因为,对手看着他的目光中居然没有恼怒,只有几分诧异,甚至可以说是赞许.

王云峰记得非常清楚,当对手第一手棋毫不犹豫地重重拍落在天元的时候,周围顿时彩声如雷.而他自己,那一刻只觉得血往上涌.

然而十几手过后,王云峰已经没有了愤怒,他唯一能感受到的,只有来自对手所执黑棋那强大的杀气.他终于明白,眼前这个身材魁梧霸气十足的人,将是他平生所遇最强悍的对手.

虽然很多年已经过去了,但是人们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盘棋来.那是一盘充满了力量的对局,野性的勇气和君临天下的霸气把每一个角落都变成了战场，硝烟始终在棋盘的每一寸土地上弥漫。没有人能够看出来胜负的天平究竟倾向于哪一方，直到黑棋第115手的出现。

那是一手看似平淡无奇的三路夹，但在王云峰眼里，却直如山崩海啸，他在棋盘上精心构筑的王国，忽然间全部支离破碎。

那天后，王云峰消失了。棋坛迅速恢复了平静，就像从来没出现过这个人一样。那位获胜者依然保持着他的不败纪录，或许是因为他的棋力实在太高强，又或许，是因为根本没有人敢赢他。

但那手三路夹却流传了下来。很多人曾试着去破解它，其中包括日本名人秀哉，然而最终却都无功而返。于是，这手棋被尊为百年围棋三大绝杀之一，人们给它取了一个动人的名字，叫做东风破。

四
风起的时候，棋局已经进行到73手。王云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想抬头看看窗外被秋风刮起的黄叶，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人的脸。

那是曾被称为海内围棋第一人的江天水，和十几年前相比，他更加消瘦了，神情也显得颇为委靡。而仅仅在四年前，他还身负着“棋王”之名。虽然，他曾经屡败给过那个大家都称之为“总理”的人，但是，没有人会把总理看成是一个棋手。而且，总理早在十多年前就退位了，于是，江天水和总理的那帮其他门客一样，从北平来到了上海。十里洋场，富庶的上海滩有的是爱好围棋的达官显贵，因此棋王的日子过得并不清苦。

但是四年前的一天，就在一年一度的棋王大赛上，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，衣衫褴褛的青年人，把他和所有棋手都击败了。

这个人就是王云峰，当这个名字再次名动江湖的时候，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。没有人知道这十年他去了哪里，做了些什么。人们只知道，此时的王云峰再也不是以往那个莽撞少年。他的棋和人随着年龄变得成熟稳健，然而却丝毫不减当年的凌厉，再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住他的锋芒。几个月间，他得到了围棋世界中的一切荣誉。

但是王云峰想要的却并不是这些，他只是在等一个人，和一盘棋。为了这个，他已经付出了整整十年的光阴。

五
窗外开始下起秋雨，所有人的心头都微微泛起一丝凉意。对面的老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，他看起来显得非常痛苦，但是很快，他又强打精神，盯紧了棋盘。王云峰知道他在等待什么，因为，那也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着的。

当王云峰偶而听说那个人搬迁到上海的消息后，他的心一直在狂热地跳动着。他知道，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一天，终于快到来了。江天水和那些棋手们也同样知道这一点，他们心中的喜悦，竟然丝毫不比王云峰差多少。因为，那么多年的门客生涯，积聚在他们心中的怨气已经太深太深，他们太需要一种报复的快感来弥补了。

王云峰在等，他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。他没有猜错，有一天邀请书果然来了，总理约他三个月后在豫园公园对局，他终于可以再次面对那招“东风破”了。

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，几天之后，他就见到了他一直渴望见到的那手绝杀技。

上海公共租界，日本领事馆，王云峰一手挟着他那块祖传自唐朝的楠木棋盘，求见日本领事安井隆一。在安井隆一的办公室，王云峰提出了赌棋的要求，他的赌注就是手里那块珍贵的棋盘，而安井的赌注则是前两天抗议事件被抓的五个中国学生。

安井隆一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。因为在他眼里，那几个中国学生分文不值，更重要的是，作为安井世家的唯一传人，面对挑战的时候，他必须维护这个古老家族的荣誉。

那是非常艰难的一盘棋，王云峰的形势一直落后，但是似乎总有一样东西在支撑着他，使得他绝不放弃，象狼一样咬在对手身后，紧追不舍。这种极度的迫力发挥了作用，安井隆一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，或者他怕自己在这样顽强的对手面前坚持不到终点。他决定尽快击溃对手，不跟王云峰纠缠官子。他设计了一个巧妙的陷阱，最后，他使出了那一招著名三路夹。

只在10秒钟之后，安井隆一的全身似乎凝固了，他的目光紧紧地看定了一枚点在二路的白子，一动不动。一小时过去了，两小时过去了。。。。。。直到王云峰起身离去，他还是怔在那里，一动不动。

三天后，安井隆一辞职回国。一个月后，日本《读卖新闻》整幅报道了他在东京自杀的消息，还附带刊登了一局棋谱。

六
雨越下越大，伴着雷声。对面的老人又开始大声咳嗽，整个身体也剧烈地抖动起来。他身边一个人伸手扶住了他，另一个人掏出一块手帕，轻轻地递到老人捂着嘴的手上。王云峰注意到，这两人手上都长着厚厚的老茧，眼睛里都隐隐地闪着泪花。

王云峰的心猛然间好像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，他知道，老人这一生过得极其清苦。在他退位后，他住在天津一所祖传的老宅里，雇不起佣人，每天的院子都是几个忠心耿耿的老兵打扫。而那个曾经当过总理夫人的女人，也不得不靠做些针线活来补贴家用。然而，他却坚持把每月几千大洋的官俸都拿出来，救济那些潦倒的棋手。

这时候，老人已经止住了咳嗽，王云峰发现，他的手帕上已经多了几点殷红。但是就在他放下手帕的那一瞬间，所有的斗志似乎又都全部回到了他身上。只见他稍稍定了一下神，右手的黑子夹着风声，重重地击落在棋盘上。

与此同时，周围传来了一片抑止不住的惊呼之声。

“东风破！”

王云峰看着每个人的脸，他们的神情中充满了惊喜和难以名状的快意。而一直盯着老人的那几个人，脸上则明显地多了几分鄙夷和幸灾乐祸。因为他们知道，老人已经必败无疑，他们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恶气了。当然，除此之外，他们还能得到一大笔押赢的赌注，甚至已经盘算好了如何用它去花天酒地了。

但是，王云峰却迟迟没有落子。
他的眼光一一扫过所有观战人的脸，最后落在对手那种冷漠，枯瘦，满是皱纹的脸上，然后，他闲上了双眼，似乎想要沉睡上一世纪。

冰一样的沉默忽然填满了整个茶楼，外边的雨声在沉寂中渐渐大起来，被哨风斜侵了袭在瓦片上，打到竹棚上，击在窗棂上，一片沙沙索索，一片沙沙索索，惊人的沙沙索索……

七
三天后的傍晚，苏州河某个小码头，一个身穿长衫的男子提着一个箱子，缓缓地走向早在那里等候的一条乌篷船。他的左手腋下，还夹着当天出版的《申报》，上面整幅报道了中华民国前总理溃然长逝的新闻。男子在舷板前停下了脚步，深情地眺望着远处的灯火。良久，他叹了一口气，转身踏上了舷板。

“峰哥。”一个温柔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。他转过身来，眼前是一个梳着两条长辨的女孩，稍带晕红的脸，露出鲜花般美丽的笑容。

“啊，秋儿，你怎么来了？”他不禁苦笑了一下，“峰哥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，甚至还输光了你的嫁妆。”

“可是，峰哥还有秋儿，不是吗？”女孩儿不由分说地把那份《申报》拿过来，换住他进了船舱：“还不要开心？我给你唱歌吧？你最喜欢的《东风破》？”

浆声中，乌篷船慢慢驶离江岸，没入苍茫烟雨，那依依呀呀的歌声，渐渐断续，终于越来越远，不知所终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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